■ 向以鲜
开元六年(718年),杜甫已经七岁,早从郾城回到了洛阳仁风里姑姑的家,七岁的孩子,该上学了。杜甫“破万卷”的读书生活,应该是从私塾开始的。姑姑是知书识礼的开明女性,部分扮演了杜甫启蒙老师角色。从后来杜甫漫游江南三四年后回到洛阳,请县府保送参加开元二十四年(736年)在长安举行的“乡贡”进士考试来看,杜甫应该没有进入过学馆(生徒)。杜甫诗中出现过两次关于“同学”的说法,比如“取笑同学翁,浩歌弥激烈”(《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》),“同学少年多不贱,五陵衣马自轻肥”(《秋兴八首》),体味其上下语境,两处“同学”均指的是一起参加乡贡考试或制科考试的青年同辈(元结就是其中之一)。
天才必有天才般的开端。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杜甫第一声诗歌的初啼,发出的竟然是凤凰的叫声。
诗人在晚年夔州诗作《壮游》中写道:“七龄思即壮,开口咏凤凰。”
从此,凤凰的长歌短吟,给杜甫的诗歌定下了基调。
从此,凤凰的嗓音,成为杜甫的元音。
很可惜,杜甫的《凤凰》诗篇并没有留下来。
据中唐时代的元稹记载,杜甫诗歌到他那个时候已经散失了很多,流传下来的只是一小部分。杜甫本人在《进雕赋表》中也说:“自七岁所缀诗笔,向四十载矣,约千有余篇。”这儿所说的“七岁所缀诗笔”,指的就是《凤凰》。从七岁到献赋的天宝九载“向四十载”(实际上只有三十二载),他已经写出一千多篇诗文作品。现存杜集中,四十岁之前的作品仅有几十篇。在此种严重遗失的情形下,我们看不到《凤凰》已在情理之中。杜甫诗文集的收集与整理,经过不懈的努力,到了宋代,在杜甫辞世后的二百七十年,也就是北宋宝元二年(1039年),才由王洙确定下来,共收集到杜甫作品一千四百零五篇。后来虽然还有一些增补,但数量已经很少。这一千多篇作品,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杜甫四十岁之后所写,数量与杜甫所说的“向四十载”(四十岁以前)相当。是什么原因导致上千篇童年少年青年壮年的作品流失,我们不得而知。可能是杜甫自己不满意而毁掉了,这样的例子很多,宋人刘克庄就曾将其早期大部分作品付之一炬,也可能与其动荡不安的生活有关,辗转流徙中丢掉了。
孩子的吟咏才是真正的天籁,没有任何杂质,没有任何杂音。
剑气照凤凰,万物都在闪着光辉。
从开口吟诵那一瞬开始,诗人的诗思闸门一旦打开,就势不可挡,奔腾而壮美。
闻一多论及杜甫的“开口”之作时,说:只怕很少的诗人开笔开得像我们诗人那样有重大的意义。子美第一次张口歌颂的,不是什么凡物,这“七龄思即壮,开口咏凤凰”的小诗人,可以说,咏的便是他自己。禽族里再没有比凤凰善鸣的,诗国里也再没有比杜甫更会唱的。凤凰是禽中之王,杜甫是诗中之圣,咏凤凰简直是诗人自占的预言。
杜甫算不算是一个早慧的诗人呢?由于杜甫的处女作没有能传承下来,所以人们经常提及的唐代早慧诗人是另一位诗人,初唐时代的骆宾王,骆宾王的那首《咏鹅》很幸运地传至今天,而且也作于七岁。这个年龄对于唐代的孩子来说,恰恰是启蒙读书的年龄。一个开口咏的是凤凰,一个开口咏的是鹅,虽然都是禽类,境界之高下似乎一开始就已经有了分野。当然,毕竟骆宾王早生杜甫九十多年,时代的进步也一定发挥了作用。
唐代的启蒙年龄在古代中国是比较早的,按照西汉《大戴礼记》和《尚书大传》上的记载,先秦时代的入学年纪为八岁或十三岁,甚至还有十五岁的。在古代,一般来说只要没超过十五岁,在大部分朝代中都可以入小学或社学。也有比较夸张的,到了二三十岁还在上小学。北魏有个人叫刘兰,“年三十余,始入小学”。唐代入学的时间则比之前及之后的朝代都要提前一些,很多儿童在六七岁时即可上学。如唐代医学家孙思邈,史书记载“七岁就学,日诵千余言”,被洛州总管独孤信称为“圣童”。
我一向认为,孩子是天生的诗人,他们是半人半神的动物。前面提及的瑞士心理学家皮亚杰告诉我们,儿童在潜意识之中,就具有一种万物有灵的倾向。儿童们认为人以外的一切自然存在,比如河流、山峰、植物、昆虫、太阳、月亮和星辰等等,都应该同我们人类一样,有着自己的思想和感情。这种万物有灵的认识,和诗人对世界的看法是完全相同的,而且和宗教的看法也是相通的。
打从七岁歌唱了凤凰诗篇后,杜甫的歌喉就停不下来了。
从此以后,他便常常以凤凰自比,杜甫是如此舍不得他想象中的凤凰!
在现存的杜集中,我们可以找到写凤凰或与凤凰相关的诗作多达六十余处。
来看看两首杜甫写凤凰的诗,两首诗的写作时间相距十年,其中是否还残存着童年的凤凰影像!
《凤凰台》:亭亭凤凰台,北对西康州。西伯今寂寞,凤声亦悠悠。山峻路绝踪,石林气高浮。安得万丈梯,为君上上头。恐有无母雏,饥寒日啾啾。我能剖心出,饮啄慰孤愁。
心以当竹实,炯然无外求。血以当醴泉,岂徒比清流。所贵王者瑞,敢辞微命休。坐看彩翮长,举意八极周。自天衔瑞图,飞下十二楼。图以奉至尊,凤以垂鸿猷。再光中兴业,一洗苍生忧。深衷正为此,群盗何淹留。
乾元二年(759年)十月底,踏着凛冽的北风,四十八岁的杜甫带着一家老小,从秦州前往未知的同谷。在甘肃成县西北方向三十里处,有一座泥泞的泥功山,泥功山的东南七里处就是凤凰山。杜甫途中蹚过深陷的“青泥”,蹚过满眼“衰猿”与“死鹿”的泥功山后,来到凤凰山下,抬头望去,凤凰栖落台地高峻挺拔。诗人突然想起第一次吟诵凤凰的情形,那时自己还是一个懵懂孩子,一眨眼间的工夫,就过去了四十一年。
诗中的凤凰台确实太崇高了,要有“万丈梯”才能抵达其上!
但是,即使有了万丈梯登上去了,诗人的担心仍未有丝毫减少,不仅没有减少,反而益增其忧。诗人想到,那孤高的凤凰台上,有一只丧失母亲的雏凤,在寒风中“啾啾”悲鸣着。为了养活这只孤凤,诗人愿意剖开自己的心当作孤凤的竹实,划开自己的血管以鲜血当作孤凤的醴泉。清人浦起龙认为:此诗想入非非,要只是凤台本地风光,亦只是老杜平生血性,不惜此身颠沛,但期国运中兴,刳心沥血,兴酣淋漓。
朱东润也说:《凤凰台》是一首寓言诗,崇高的征兆,杜甫用心和血来培养一个复兴的征兆。
这只待哺的凤凰,让人想起风雨飘摇中的大唐,大唐里的皇帝。
十年之后,杜甫逝世前一年,亦即大历四年(769年)秋天,杜甫在潭州作《朱凤行》,也是诗人最后一次歌唱凤凰——距离他第一次吟诵凤凰诗篇,已有五十一个春秋。
在唐代,杜甫可能不是写凤凰最多的一位诗人(至少不比李白多),但却是最执着最热烈最投入的一位诗人。李白也喜欢凤凰,还写过凤凰台(金陵),凤凰和李白的仙气有着天然的联系,但是李白的凤凰没有人间味儿,同诗人始终保持着一种疏离感,李白的凤凰常常与大鹏具有同一性。但是杜甫不同,他只要一想到凤凰,自己就成了凤凰。杜甫的凤凰带着清洗不掉的悲剧色彩,让人想起高加索的那个盗火的普罗米修斯。
朱东润认为李杜都是飞仙,杜甫却有一双泥足。这个认识颇具只眼,一语道破了李白与杜甫之间的重要区别所在,移植于李白与杜甫的凤凰则更为生动。的确,杜甫的凤凰虽然栖息在高处,却从未飞离过大地,它的双足总是踏进泥土中,甚至深陷于泥泞中难以自拔。正是在此意义上,鲁迅才会有这样的感慨:“我总觉得陶潜站得稍稍远一点,李白站得稍稍高一点,这也是时代使然。杜甫似乎不是古人,就好像今天还活在我们堆里似的。”
《朱凤行》:“君不见潇湘之山衡山高,山巅朱凤声嗷嗷。侧身长顾求其群,翅垂口噤心甚劳。下愍百鸟在罗网,黄雀最小犹难逃。愿分竹实及蝼蚁,尽使鸱枭相怒号。”不是吗?这只红色的凤凰,这只翅垂口噤、劳心竭力的凤凰,爱自己的同类,更爱苍生百鸟和蝼蚁,简直就是悬挂在衡山之巅的东方圣人。朱凤有时很难和南方朱雀截然分开,它们很可能属于同一个传说中的物种。汉学家薛爱华认为:“朱雀是来自远古的意象,唐朝人用它命名神圣的长安城门。无论对个人还是国家而言,它的出现都是一种上天赐福的吉兆。在中国历代正史中,随处可见有关朱雀、赤燕、赤乌等神鸟的严肃记载。通常,这些征兆的出现,都伴随着官方对其祥瑞的解释。无论以何种外形出现,朱雀都是上天的信使,将朱墨书写的信息传递给人类的精英,即有着非凡功业与力量的圣人和统治者。它的出现本身就是一种信息的传达方式。它是真正的火鸟,体内蕴藏着太阳神圣的能量。”
我们似乎也可以说,盛唐的帷幕是以凤凰的翅膀展开的,那是一只被剑气唤醒和照亮的凤凰,体内蕴藏着太阳神圣的能量!
(作者系四川大学教授,诗人,学者)(向以鲜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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